如今,越来越多的家政服务员,成为众多城市家庭中不可或缺的一员。也许正因为这一点,前不久,当发生于杭州的一起“保姆纵火案”一经披露,举世哗然。
一把罪恶的火,不仅残忍夺去一家母子四个人的性命,也让更多家庭陷入沉思:我们小时候都听过“农夫与蛇”的故事,如何处理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,才不至于沦为现实版的“农夫”?
由一起偶发的极端事件怀疑一个群体的良善,显然不可取。一个更值得追问的问题恐怕是:对于家政这样一个深入千家万户的特殊行业,怎样监管,才能杜绝致命漏洞的发生?
带着这些问题,《解放周一》采访了上海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所长、研究员杨雄。
家政服务行业必须脱胎换骨
解放周一:您是一位社会学家。听闻这一次的事件,您的第一反应是什么?
杨雄:当下已经进入一个“后新闻时代”。一个新闻出来,常常马上又被新的细节推翻,不断在变化和发酵。而新闻本身的真实性是一切讨论的前提。所以,我看到这次事件后的第一时间,只有两个基本判断。第一,这是一起恶性的极端事件。第二,在该事件被调查清楚之前,任何仓促发表的意见和价值判断都是有风险的。不过,从目前已经可以确认的事实来看,家政公司显然没有对这位家政服务员做比较彻底的背景调查。
杭州保姆纵火案的发生,虽是极端案例,但类似管理粗放、缺乏规范、进入该行业的人员素质相对较低、缺乏最基本的职业伦理、缺乏职业规范教育与训练这样的问题,确实在家政业长期存在。相比对人性恶的讨论,我个人以为,这些问题更值得讨论。
正因为意识到太多问题需要规范、改进,去年以来,上海市通过政府购买服务的方式,由上海市家庭服务业行业协会、上海市质量协会负责牵头,编制了上海首个家政服务行业地方标准,已于2017年6月1日正式实施。此前,对这个地方标准予以关注的,主要是业内人士。但其实,这个地方标准本身所指向的,是一件与千家万户生活平安幸福息息相关的“大事”。如果能经由这个极端个案,唤起整个社会对上述问题的重视,凝聚共识,进而促进整个行业的脱胎换骨、推进相关立法的进一步完善,就非常有意义。
解放周一:说到家政服务行业,您用了“脱胎换骨”这个词。
杨雄:以往说到家政服务,很多人的第一联想,就是钟点工、保洁工、“阿姨”、“保姆”,旧时的讲法是“佣人”。很多家政服务公司,本质上还依然是“保姆介绍所”,能把一个“阿姨”成功“摊派”出去,就坐等收钱、万事大吉了。但随着人们生活品质提高、消费能力不断升级,对家政服务行业的需求和要求早就不止于此,“家政服务”的内涵和品质要求正在不断延伸。
如今,被很多寻常百姓所认可并聘用的家庭整理师、收纳师,就属于“现代家政服务”。未来,也会有更多类似“管家”、“高级育儿师”这样的、我们过去在海外影视剧中才能看到的高端服务品种,走入中国人的家庭生活。
在去年的全国“两会”上,李克强总理在参加山东代表团审议时曾表示,过去也有保姆,政府也办敬老院,但没有成为一种业态。现在出现标准化服务,结合“互联网+”,变成一种新型服务业。这是大产业,属于经济新动能。“千万不要小看家政服务、社会养老,这些都是朝阳产业!”也只有我们对这个行业有了与时俱进的新认知、新要求,它才可能真正脱胎换骨,实现“现代化”。
不划定“边界”很难规范化
解放周一:家政服务行业如何“现代化”?有什么具体的“抓手”吗?
杨雄:家政服务行业的“现代化”,根本上来说,首先要做的就是“法制化”。
1993年我到香港大学访学,住在一位教授朋友家中。他家里请了菲佣。他与我闲聊的时候,经常讲起自己和菲佣之间的故事。
原因在于,这位菲佣业务水准非常高,把这位教授家的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,但她对雇主的“要求”也非常多。比如,每星期要有休息日,春节回家探亲要报销来回机票,如果亲戚来看她,要允许她休假,等等。凡此种种,还都必须写到合同里。当然,教授一家对她的要求也会在合同上一一罗列清楚。
这其实是什么呢?就是规范,是通过成熟的市场经济体制机制下的“法制化”办法,界定清楚雇主与家政员之间的权利与责任。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,就是通过法律认可的方式,把雇主与家政员之间的“边界”划定清楚。
解放周一:“杭州保姆纵火案”发生以后,人们对于雇主与保姆之间的“边界”问题讨论很多。但人们所谈论的“边界”,更多是指伦理意义上的“边界意识”,强调现代人不能仅靠个人良善,去处理自身与他者之间的关系。
杨雄:坦白说,二十多年前听说教授和菲佣之间的那些故事时,我是很惊奇的。二十多年后的今天,随着内地生活发生日新月异的变化,我也能够理解:如果不能通过法制的方式将“边界”夯实,没有法律对家政服务机构、雇主、家政员三方的权责,进行法制化的约制与确认,我们内地的家政服务市场就很难走向规范化。家政服务员的专业能力提升、职业训练、职业伦理就更无从谈起。这一次,上海出台首个家政服务行业地方标准,我也参与了讨论和起草。它的核心要义,就是以行业准入制度和家政服务员追溯制度的设立为基础,对家政服务机构、客户、家政员三方的责权进行规范。
如果说有什么抓手的话,举个具体的例子,在这一次的地方标准中,上海在全国范围内率先提出,要让家政服务信息变得可追溯,持证上门卡将是建立家政服务信息溯源系统的载体。这个系统的建设预计到2017年10月底可基本完成。届时,家政员的基本信息、服务质量、用户评价等数据都将被录入该系统中。系统还将通过大数据分析和评价标准,为家政服务员打出星级。凭着星级,家政服务员可以要求获得与其专业能力匹配的薪酬、福利、接受再教育的机会。
当然,这个制度的贯彻落实需要时间,在地方标准出台伊始,还有赖于行业自律。随着立法的推进、信息化制度设施的配套,我们所有参与起草讨论的专家学者、行业内领导企业都感到,上海家政服务行业有望经过3-5年的建设,实现全行业持证上门服务,从源头上,解决消费者寻找诚信安全家政员的问题。
据我所知,上海目前还是有很多家庭在聘用家政服务人员时,因为种种原因,没有与其签订合同。且不论由此可能带来的各种风险。我个人认为,雇主与家政服务员之间,应该有签约与边界。相互之间通过“契约”来约定,才能对双方各自权益都有法律上的确认和保护。现代社会已经进入法治社会,不再是传统伦理型社会。如果仅仅在心理上设立“边界”,那还仅仅停留在传统伦理型社会的思维方式中。一旦遇到复杂情况,就会碰到很多棘手难题。
不能幻想回到熟人社会
解放周一:说到传统伦理型社会的思维方式,有人就会说了,这又有什么不好呢?前几年,有一部香港电影《桃姐》,就因为对一段诚挚的主仆情的刻画,打动了很多观众。旧式大家庭中曾有“奶妈”一说。很多家政服务员对雇主的孩子视如己出,情同母子。为什么那时可以靠情感去联结雇主与保姆之间的关系,现在就不行?
杨雄:为什么旧时可以靠情感去联结雇主与家政服务员之间的关系?因为那时的人还生活在一个熟人社会中。
那时的“奶妈”可不是什么中介机构介绍的。而是通过熟人层层把关,再加上舅舅、舅公这样的家族至亲、德高望重者拿自己的信誉背书,才敢把一个阿姨请回家。囿于熟人社会细密的关系网络,阿姨本人也往往具有高度的道德自律。一旦遇到问题了,也是通过熟人社会的方式加以解决。
如今,这一套办法在农村或许还可行,但在大城市里,熟人社会的联结方式已经变得越来越弱,这一套就难以为继了。大家被“桃姐”的故事感动,也是因为世间很难再有“桃姐”。
解放周一:那一页,已经慢慢翻过去了。
杨雄:没错。那么,为什么要推进整个家政服务行业的规范化、法制化?因为,当下我们已经踏入了一个高风险的复杂型社会,如果没有规范、规章的约制,很多问题都很难解决。
比如,在我们起草上海版家政服务地方标准时,反映最多的有两个问题。一个是目前的家政服务行业很混乱,挖墙脚事件层出不穷。这样的情况如果不遏止,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就会很严重。一些公司花重金培养出来的金牌阿姨,不断被其他公司以各种方式“撬”走。另一个问题是,如今的社会生活情境比过去复杂很多,很多法律纠纷事实认定都出现困难。
之前就发生过一位家政服务人员到一个家庭做清洁工,结果把人家一个古董花瓶打碎了。雇主说值50万元,要这位阿姨赔。这里面的问题还不是赔得起赔不起,而是,这件事到底是谁的责任,怎么认定?家政服务机构有没有责任?要知道,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和服务本来就是比较软性的,吵架了,不高兴了,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。那么,到底是阿姨不小心,还是你雇主本来放的位置就存在风险呢?
对于这些问题的甄别、处理和防范,从根本上来说,还是要靠制度建设,靠家政服务行业整体管理能力的提高,也要学习国际上最先进的管理理念,包括为家政服务员提供成系统的职业能力与职业伦理培训,等等。靠这些内容的建设,避免各种纠纷的发生,确保相关人士的权益、尊严不受损害。这里的相关人士,包括雇主,当然也包括家政服务员。对于这样的复杂情况,熟人社会中的那套人情伦理,显然已无能为力。
我们的家政服务行业还不成熟,还处于粗放发展阶段,但我们不能因为这个市场、这个行业还不成熟,就幻想回到熟人社会。
家政服务员深入千家万户。从长远来看,只有这个行业发展好了,才有更多家庭可以安心地使用它所提供的各项现代化高品质服务,并从中受益。家政服务业的规范与提质,有利于整个社会环境的改造,是整个社会建设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。